文化商丘> 正文

祖传的玉佩

2023-05-18 00:11:51 京九晚报

  部队首长递过玉佩的一刻,父亲的眼睛就直了,母亲的眼睛则像打开了水龙头,泪流不止。父亲伸出两手紧紧捂住玉佩,好像那是只活蹦乱跳的蛤蟆,生怕它从手缝里掉出来。

  这枚玉佩浑圆光润,晶莹剔透,是我家的传家宝,我只在哥哥当兵前见过一次。

  当年我太爷抬着担架跟着八路军攻打日军炮楼时,被一颗流弹击中左胸,正好卡在胸前戴着的这块玉佩孔中。由此,他认定这块玉佩就是我家的护身符,定下规矩,家族中谁当兵,谁佩戴。太爷没有料到,我大爷爷戴着玉佩跨过鸭绿江,人留在了朝鲜的上甘岭。我大伯戴着玉佩,倒在了广西的猫耳洞。或许是纠结于此,哥哥当兵临走时,父亲手捧玉佩踌躇了好一阵子,才把它挂到哥哥脖子上,低吼:“给我带回来!”

  哥哥走后,爹娘的心就随着玉佩悬在了哥哥脖子上。哥哥应征的是飞行员,整天云里雾里的,爹娘的心便跟着在空中忽悠。

  这天,他们从电视里看到东南沿海飞机失事的消息,心忽悠得越发厉害,满脸阴云,连饭也没心思吃了。

  当县里的一群人脚步沉重地走进家门时,娘立刻像遭了雷击,号啕大哭,爹则一脸痴呆,嘴唇哆嗦成了两片风中的树叶。县里的人很诧异,他们刚进门,什么都还没说,爹娘就有了如此剧烈的反应。

  在商量谁陪爹娘去部队接哥哥时,爹娘发生了争执。娘性子急,强势;爹老好人脾气,随和。平时,我家的事多半都是娘做主。这次娘提议让已出嫁的姐姐去,让我留下专心准备高考,爹却坚决不同意,说这种事情怎能让闺女去,力主带我去。两人说不拢,谁也不服谁,就找爷爷做主裁断。爷爷沉默了许久,抬眼问我:“想去不?”我没犹豫,说:“想去。”爷爷拍了板,“让老二去吧。”娘看着爷爷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没作声。

  整个行程很沉闷。娘不说话,爹不说话,我也不说话。我平时爱埋头读书,不像哥哥整天无事生非,总惹乱子。他因为早从娘肚子里爬出两年,便有了老大的强势,从小到大凡事都要求我听他的。他还没真正长大,就被招飞走了。从此,杳如黄鹤,不见踪影。在我的想象中,哥哥已经成了“天人”,整天在天上飞,忽而直上九重天,忽而藏身白云间。有同学告诉我,那种屁股后边拉白烟的是战斗机。在某个晴朗的日子,偶一抬头,就看见了一道白烟横亘于蓝天之上,而那架银色战机已不见踪迹。我疑心哥哥偷偷驾机回来,从空中俯视了我一眼,就悄悄跑了。我感到我们之间不仅有天上、地下的空间距离,心里的距离也拉大了。从他寄来的照片看,他酷毙了,不是因为他的军装,而是他眉宇间飞扬的那股豪气与我的书呆子气迥然不同。后来我才知道,哥哥被招走的最初几年,跟我一样也是读书学习加训练。真正独立驾机飞上天空,才一年多。要做到像大鸟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,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。然而,哥哥这只大鸟突然折翅了——在一次执行夜间飞行任务时,他的战机突发故障,为了躲避城区,躲避工厂,躲避变电站,他丧失了最佳的弹跳出舱时机,消失在熊熊烈焰中……

  部队的追悼会庄严隆重。娘的眼泪擦了流,流了擦,把旁边战士递给她的一打纸巾都弄湿了。爹木着脸,身子绷得笔直,双手紧紧捂着那块玉佩。追悼会最后环节,部队首长带领全体战士庄重地向父母敬礼,恭请英雄的父母讲话。

  我娘哽咽着说不出话,我爹只说了一句,却是他今生以来说的最震撼的一句。娘被惊得嘴眼都错位了,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。那一刻,我觉得爹像一座沉默的火山,突然喷发了。我爹站到我对面,捧起那块玉佩,双手颤抖着挂到我脖子上,说:“我牺牲了一个儿子,我还有一个儿子,我带来了。老二,出列,向首长报到!”

  那块玉佩贴到我胸前时,仿佛触动了我身上的点火开关,血液轰地燃烧起来,瞬间沸腾。我感到哥哥轻盈地附在我身上,我立刻变成了哥哥。

 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,向部队首长扬手打个军礼,扯开嗓子喊:“报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