拒脱贫者说

永州之野有贫困村，道路崎岖，房舍简陋，村人祖辈耕田，生活拮据。近岁，青壮年多进城讨营生，岁首出，岁尾归；留守者，老妪，老翁，垂髫，村妇。一日，自称扶贫第一书记者，住其村，访贫问苦，送钱送物，筑桥修路，移风易俗；又建扶贫车间，买扶贫猪，购扶贫羊，邀中医为患者把脉，请优伶为村民演戏。村貌焕然一新，村人面有喜色。

有蒋氏者，年届不惑，面黧而发白，三代皆贫。问之，则曰：”吾祖死于饥荒，吾父死于煤窑，今吾因家贫，相亲数次未有肯嫁之女，亦未有肯容吾入赘之户，不知道蒋家至吾还能有后否。”言之貌若甚戚者。余悲之，且曰：“大丈夫事业有成，何患无妻？余将告于莅事者，与尔寻个雇主做活，或助尔做个营生，早日甩却贫困帽如何？”蒋氏大戚，汪然出涕，曰：“君将哀而生之乎？则吾戴贫困帽之不幸，未若脱贫困帽不幸之甚也。村官数次与吾商议，吾从未应诺脱贫。”

吾甚惑，问，贫困帽有何妙处？蒋氏曰：“吾若脱贫，则久已病矣。自吾氏三世居是乡，积于今九十岁矣。乡邻之日子富足者，或耕田，或养畜，或买卖，风里来，雨里去，辛苦劳累，吾不愿。听闻都市灯红酒绿，车来车往，洋妞频现，村人进城者众，虽住高楼、食美味，终是听人差遣，吾亦不喜。曩与吾祖居者，今其室十无一焉。与吾父居者，今其室十无二三焉。与吾居十二年者，今其室十无四五焉。众人皆走吾独留，吾爱吾乡；众人皆醒我独醉，吾爱饮酒。俗语说得妙，有福不在忙，无福跑断肠。吾在门口晒太阳，坐等政府送小康。吾屋漏，政府为吾新建；吾少米，政府为吾送粮；吾有疾，政府为吾送钱；吾贫，政府送扶贫羊，育肥，吾烹而食之；吾贫，政府复送扶贫猪，吾不喜养，送于吾姊；吾仍贫，寻思养牛，扶贫者曰需等政策，吾以上访要挟。盖一岁之要钱索物数次而已，其余则熙熙而乐，岂若吾乡邻之旦旦辛劳哉。扶贫者对吾有怨言，曰，尔真烂泥也。吾一笑而过，吾乃贫苦户吾怕谁！”

余闻而愈悲，苏轼曰：“人不可以苟宝贵，亦不可以图贫贱。”吾曾以为世人皆憎贫苦，皆信奉“虎瘦雄心在，人贫志气存”，今听蒋氏所言，三观尽毁。呜呼！孰知扶志之难，甚于扶贫之难乎！故为之说，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