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浩哲2015年春节摄于火神台

周末的下午，雪再次落下。雪花大如鹅毛，入地即化。小区广场上，见一红衣男孩儿在放炮。他竖起炮仗，点燃，撤离，立在雪水里，捂耳，望向天空。“砰”的一声，空阔而响亮，仿佛为仙子巡天开了道，雪忽然下得更紧了。这响声让我恍然，原来是该过年了。年，像个小兽，一下子撞进我心里。

那一年，我就像广场上那个男孩，只是没有红色的羽绒服。犹记得，离过年很早的一个雾天，父亲用自行车驮了我和弟弟，去公社的裁缝铺，为我们各做了一身棉衣。大年三十，新衣服上身，邻居夸我兄弟俩，像招财童子。母亲却颁下慈令，衣服脏了破了，挨揍。除夕夜降临，村里的鞭炮声稠起来，父亲如同圣诞老人，将成挂的鞭炮发给我们兄弟。鞭炮，对我来说，就是年的全部。我把鞭炮拆散，一个个地数好放进口袋，再一个个地数着燃放，落捻的也得捡回来，用来“刺花”。当我再次把落捻炮放进口袋后，意外发生了，它竟在口袋里炸响。母亲并没有揍我，当我钻进被窝后，她擦亮油灯的玻璃灯罩，拿起了针线。母亲的油灯何时熄灭，我不知道。初一天亮，我的衣服已放在床头，完好如初。我至今难忘，那年春节的温暖阳光。

那一年，大雪纷飞。正月初三的早上，我蹚着积雪来到学校，乡高中的校园里空空荡荡，风搅着雪恣意狂舞。我们班级排名前十的学生龟缩在寝室里，像在冰河里挣扎的鱼，无依无靠。这是谁的草席，那是谁的床腿，不管了，堆在一起，不顾同学的劝阻，我掏出了火柴。当火焰升腾起来后，我真正体会到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感受，看到的不仅仅是烧鹅、太阳，还有通向大学的阳光路。梦醒时分，我看到的是班主任愤怒的脸。于是，两天后，我父亲来了。现在，我依然清晰记得，校长像如来那样腆着肚子，训斥说，老师们年都不过，就是为了尖子生都能上大学，孩子这样玩火，要是出了意外，前功尽弃啊。父亲像个小学生一样嗫嚅着承诺，一定会管好孩子的。离开校长室，父亲拿出一件新大衣给我穿上，让我好好补习，然后推着自行车走了，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原中。

那一年，大二放寒假，我满载而归。那时，勤工俭学像海啸一样席卷校园，同学们有人卖馄饨、有人卖书报，我被一个阿姨相中，做了一个初三男孩儿的家庭教师。为人师3个月，竟然挣了30元，突然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。怀揣着人生第一次挣来的钞票，我走进了二七塔旁的百货商店。当我把一瓶好酒捧给父亲，把一个鲜艳的纱巾送给小妹，侄子也得到了心仪的玩具手枪，我把最后一件礼物摆在母亲面前。那是一种叫小京果的油炸甜点，口感香脆、甜糯。母亲尝了尝说，大城市的点心就是好。然后，让我也吃，我不吃。母亲就说，小啊，看你瘦的，以后上学别恁下劲啦。我只好拿了两个吃，嘴里是甜甜的滋味，而眼中却分明是咸咸的苦涩。自母亲去世后，十几年来，我再也没有吃过这种点心。

那一年，我的女儿降生了。那是立春的前一天，她“哇哇”的哭声，让我感到那个干冷的冬季不再寒冷，以后的春天也必然是青草绵延、百花争艳。我白天抱着她，她粉嫩的脸蛋像太阳，让我手忙脚乱；我夜里抱着她，她响亮的哭声依然像太阳，让我睡意全无。年三十的下午，我回家贴春联，妻子就命令我在家好好睡一觉。那时陋室虽小，温馨难舍。华灯初上，万家团圆，春节晚会开场歌舞激情飞扬，我却进入了梦乡。遽然惊醒，鞭炮声像狂风暴雨，从东冲向西，从南刮到北，在城市上空狼奔豕突。我打点好行装，徒步向医院走去。夜的街，失去了白天的喧嚣，显得空旷而神秘。四处流散的鞭炮烟气，昏黄的路灯下如仙雾飘荡。最惊奇的是满地的炮皮，如红地毯铺展开去，一路走过，“沙沙”作响，步步殷红，如伸向太阳的路，没有尽头。

不知从何时起，过年已没有了惊喜，感觉就是一个长假。设想着做点好吃的、去外地转转……结果，要么宅在家里刷手机，要么出去喝酒侃大山，年复一年，了无二致。唯一有仪式感的是，每年大年初三，我会返回故乡，在父母的坟前磕几个头。然后，站起身来，失神地望一望我的村庄，总觉得它像沉睡的河鲤，苦思不语；脚下翠绿的麦苗，犹如梵高笔下的风景，衬托着村庄的神秘。

今年呢？是不是会像那一年，我不知道。只是写这篇文字前，大外孙女通过视频给我下了“命令”：姥爷，给我买摔炮。我说，买。要一万个！好的。她说，拉钩上吊。我说，一百年不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