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浩哲2014年摄于黄河源头

新年的晚上，我独自枯坐。此时，应该有一名孤独的歌者，用暗哑的声音，唱着古老的歌谣；或者，有一位画家，搦一管狼毫，描绘一幅水墨画在夜空里飘飞。可是，我的四周寂静，眼前只有城市的街灯昏黄，草白霜青，楼宇间有薄雾流散，似仙子的水袖袅袅婷婷。渐渐地，夜色像海水漫漶，我如同一条鱼在游，吐着炫丽的气泡，有的瞬间爆裂，有的一直在升腾。

我出生在农村。这一点，我并没有抱怨过父母。相反，生活在豫东平原上那个偏僻的小村庄，我挺适应。那时，冬天的雪很大，我喜欢在坑塘的冰上打陀螺，喜欢吃房檐上的冰凌；夏天，是农家孩子的欢乐嘉年华，我知道生产队西瓜地里的瓜哪个熟哪个生，我知道村头大树上喜鹊窝里鸟蛋有几枚。上学的路上，清澈的小河里，有透明的鱼在游；春天的课堂上，透过破败的窗棂，有桃花飘落到书桌上。还有，在村中的空地上，大鼓书艺人“咿咿呀呀”地唱着，我看见月亮从东边升起；昏暗的油灯下，捧一本连环画边看边笑，我沉浸其中。这样的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，我没有厌倦。我总觉得，生活就像脚下的土地，小麦收割了，玉米会慢慢地长起来；村里有老人去世，也总会有小娃娃出生。

忽然有一天，老师让我们说一说理想，就是自己长大了从事什么职业。有人说，想当个记分员，可以整天拿个小本本，记记工分，不干活；有人想当饲养员，天天能偷吃喂牲口的料豆，料豆就是炒熟的黄豆。我是电影看多了，只想当个解放军战士，像《英雄儿女》里的王成那样，威武，有范儿。不过，随着年级升高一级，班主任换了，我的理想也换了。当时，我国的人造卫星刚上天不久，夜里我会深情地望向星空，想当个天文学家。由初中升到高中，凌虚高蹈的理想，也降落到了平地：考个大学，中专也行，只要弄个商品粮，脱离农村就是胜利。这是一条别人走过的路，这是一条父母逼我去走的路，也是我别无选择的路。因为，不走这条路，我会像父兄那样，在太阳底下流更多的汗，在黑沉沉的夜里为生活叹息。

如今，我不想回顾那段挤独木桥的时光，因为那是一场千军万马的百米冲刺，虽然我冲到了尽头，却把故乡丢在了身后。离开大海的鱼，慢慢地会忘记盐的味道；从森林里飞去，鸟儿再也喝不到花朵上的露珠。我知道，从我离开故乡那一刻起，故乡也把我忘了。

历史总是不断重演，生活常常这么残酷——填报高考志愿，自己给自己选择道路。从小痴迷小说，掂量着手心的分数，以为作家梦即将实现，待下笔填写时，忽见“新闻”二字，便好奇咨询老师。电影中的场景浮现眼前：出入公众场合，能逞刀笔之强，手捧照相机，时不时还“噗”的一声闪下光，派头十足。当记者不错！一时的冲动，轻快的抉择，像如来的那幅佛贴，牢牢地将我压在别人的路上，一生劬劳。

按说，自己选定的路，与他人无关。城市的行道树挺拔苍翠、整齐划一，风雨侵扰、阳光爱抚后，歪向一边的树就会被替换；奔腾的河流，在山间蜿蜒、咆哮，如果在峡谷处拦下一道坝，就能蓄势发电。就这样，悟空跟随唐僧，一路西行。课堂上，教授用范长江、普利策当标杆，比量着我们的成长不偏不倚；“铁肩担道义，妙手著文章”，像七字真言，镌刻进我们的大脑皮层。毕业后分到了新闻单位，专业对口，学以致用，这也许值得庆幸。不过，在人生第一次醉酒后，突然发现，有用的已随风飘散，没用的早就融入血液。一篇又一篇的文字写下来，如同用稻草编制草人，就像用复印机克隆笑容。自己经手的报纸，就像日子一样，一张一张地摞起来；又像日历一样，一张一张撕下去。这情形，正应了苏轼的“回首向来萧瑟处，也无风雨也无情”。更可怕的是，信息时代，我的手渐渐地握不住笔了，报纸也抓不紧了，却把手机当作掌上明珠，日夜把玩。

午夜的钟声敲响，蓦然想起自己的年龄。年近花甲，应该像大河流过平原，空阔沉静，或者像一匹骆驼走出沙漠，笑而不语。以前走过的路，不管是别人的，还是自己的，不喜不悲，没有丰厚的收获，也没有太多的后悔。在过上一个生日时，曾写下一首诗激励自己，现在摘录几句，聊作现时心情的注脚：“……在黑夜里回头/在伤口愈合后脱下鞋袜/奖杯上剥落的文字，锻造成情诗/煮干记忆之海，换取梦蝶的入场券/‘世上本无路……’/心中有光，哪怕戈壁伸向空旷的海天/把自己早年的路搬过来/匍匐向前，飞奔向前，勇往直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