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 亲

此刻已是夜里11点多，我在母亲生前居住的老屋里陪着母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。实际上，母亲在几天前就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，离开了她生养的七个儿女，魂归大地，叶落归根，去了另一个世界，那个永远黑暗沉寂孤独的地下世界。

此时母亲躺在冰棺里，我坐在母亲旁边的床上难以入眠。明天，就在明天，母亲就要下葬了，葬在已逝父亲的一旁。母亲的魂灵几天前早已飞到九天之外，只是她冰冷的躯体尚留在人间，让人们还能看见她的形貌，但很快，这形貌也就不复存在了，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，去过另外一种或有或无的生活。

我虽然知道这是人生的必然，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，我还是很痛苦，是近乎麻木的心痛，是再也见不到母亲的绝望。

对母亲，我始终有一种亦亲亦疏亦敬亦畏的感觉。在我的记忆里，母亲是很严厉的，也是很要强的，不轻易屈服，很善于与人斗争。当然，在那个生活艰难的年代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七个孩子能够存活下来，不被冻死饿死。为了改变穷困的被别人瞧不起的命运，母亲咬牙坚持努力劳动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人们普遍很穷困的时期，她似乎朦胧中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道理，让她的七个孩子都上学读书。尽管那时学费很便宜，母亲也经常为孩子们的学费发愁，有时会顽强地借了一家又一家。实在凑不够时，她也会把家里有限的口粮卖一部分。在母亲的观念里，即使饿着肚子也要去上学读书，只要饿不死，书就要坚持读下去。尽管兄妹七个后来只有我自己考上了大学，母亲也没觉得多大失望，她也许知道知识就是财富的道理，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文盲。

母亲很倔强，甚至有些让人难以接受。这也许和她的经历有关，和她一生的生活艰难有关。因为这一点，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不好，有时两人甚至大打出手。在我幼时的记忆里，母亲和父亲是经常大吵大闹的，也许正是因为这些造成了父亲的早逝。父亲是个读书人，在那个知识贫乏的时代，初中毕业的父亲是村里的文化人，有些愤世疾俗，看不惯村里有些人的勾当和伎俩，沉默郁闷消沉，郁郁不得志，处处小心谨慎，不敢得罪人，不愿与人争执利害得失。在我的印象中，很少看到父亲的笑脸，经常沉默寡言，经常愁眉苦脸。相对于父亲的懦弱不争，个性好胜的母亲变得很强势，这不仅表现在家庭里，也体现在对外关系上。母亲痛恨父亲的懦弱和不谙世故，同时在村里又表现得很强势，有时为了一点小事、一点小利就要和人大吵一架，就要找到大队和乡里。母亲知道，面对一个处世不争的丈夫，如果她不够强势，不为了一点利益拼死相争，或许自己生养的七个孩子就会有冻死饿死的危险，很难全部存活长大成人。

考入大学后，我就很少回家了，和母亲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，有时春节放假也不愿回去，似乎怕面对什么，似乎庆幸自己终于逃离了那个穷困的环境，不愿意再回去。有时回到家里，也难以再融入那个环境，在家里和母亲也是相对无言，没有更多的话要说。后来我参加工作娶妻生子，母亲也一直住在老家，自己独立生活。再后来母亲就渐渐衰老了，身体有了这样那样的毛病，经常头晕，眼睛开始变得模糊，腿脚也不像以前那样灵便了。几个月前，母亲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院，从此坐上了轮椅，生活也不能自理了。

生病前后，母亲变得很迷信，常常梦见死去的亲人，对死亡也变得很恐惧。她开始害怕一个人独处，生活也变得丢三落四，庭院也不再像原来那样整洁了。生病不能自理后，生性要强的母亲更加不能接受，变得有些自卑，不愿意再见人，整天闷在家里，要么坐在轮椅上，要么躲在床上，吃饭开始变得困难，身体也每况愈下，一天不如一天。每次回家看到母亲日渐衰老的面容，日渐消瘦的身体，我顿感心痛，但也无能为力，我深知母亲将不久于人世，将永远离开我们回到另外一个世界。

直到有一天，大哥电话中说母亲快不行了，我慌忙开车往家赶，到家后，母亲已经没有了意识，眼睛也失去了神采。在我的痛心呼唤下，母亲渐渐睁开了眼睛，但已经认不出她的儿子。看到我在不停地流眼泪，母亲虽然在弥留之际，两眼也流下了清澈的泪水。此时，我们母子都已不能言语，唯有泪水长流。我知道母亲不愿撇开她的七个儿女，不愿离开这个世界……但最后母亲还是走了，一个多小时后，母亲停止了呼吸，走完了她在人世间的八十个春秋，也走完了她艰难操劳的一生，尽管她极不愿意离开，不愿意离开这个嘈杂纷乱的人世间。

编辑： 杨宁   责任编辑：李瑾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