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 亲

母亲瘦弱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，软绵绵的，犹如失去了水分的桑叶。她小心地往前挪，害怕路上的小水沟，甚至路上的枯树枝。她烦躁地说，走不快了，要是搁以前——，我不停地劝慰她，别急，咱们有的是时间。

忙活了一辈子的母亲也许只有这时才有大把的时间，才能慢慢地走、慢慢地挪。而且走得那么小心、那么胆怯。

傍晚，轻风收去了灿烂的阳光洒到路面上的热量。天空中飘浮的烦躁也被我们母子散步时的温馨埋在了脚下。我们走了二百多米，母亲说她累了。于是，我们在路边找个凳子坐下来。母亲瘦弱的手依然搭在我的手臂上，软绵绵的，犹如失去了水分的桑叶。

我望着母亲的脸，那张长满了老年斑瘦削的脸，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。在泪光中，我看见母亲站在浓烟滚滚的厨房门口，汗水湿透了衣衫。她把手伸开，暂作芭蕉扇，聚拢来几缕清风，扑在她布满汗水的脸上。她惬意地自语：“还是厨房门口的风凉快。”

母亲是老实人。厨房里和厨房外的温差欺骗了她，她还是故装不知，发自内心地称赞厨房门口裹挟着炎热的风，说它们“真凉快”。

母亲也用善良和勤快来担负起亲人或者是旁人强加到她身上、对别人来说是苛刻的责任。我小时候，家里穷，一年之中能吃上饺子的时候只有大年初一的早上。饺子刚下到锅里，翻滚的开水把白色的元宝一会儿掀过来，一会推过去，诱惑着人的胃一阵紧一阵。透过锅盖，散发出的水蒸气，裹着饺子的香气，通过鼻尖，直通心底，勾醒肚子里的馋虫。馋虫于是在肠胃里翻江倒海。祖母开始说话了：“村东头的刘姑婆是你姑妈的儿媳妇的二大娘，她子女都不在眼前，你不孝顺她，谁孝顺她？给她送一碗饺子吧？”“村北边你二大娘娘家舅的二姑父也是亲戚，也给他送一碗饺子吧？”母亲便把刚出锅的、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一碗碗饺子送给那些似乎有“亲戚”关系的人家。等她跑完大半个村庄，锅里只剩下翻滚着的饺子水和挟裹着香味的水蒸气。

那时，农村人种植的经济作物不多，主要是胡萝卜。三九寒天，胡萝卜出土。带冰碴的胡萝卜口感最好。可在这么冷的天把萝卜用人力车运到城里去卖，不是一个妇女能干的活。因为路途遥远，凌晨一二点就要从家里出发，在寒风中，拉着五六百斤的重物，爬坡、下坡，能把人折腾个半死。队长说，队里的男劳力都没在家，你顾全一下大局，送一趟萝卜吧。我不知道母亲接过这个超过她能力的重担后，心里有没有犹豫，反正那次回家后，她病了三天三夜。

老实的母亲过了八十三岁生日后没有多久就住进了医院。这天傍晚，我扶着刚打过点滴的母亲在医院前的马路上散步。她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，软绵绵的，犹如失去了水分的桑叶。她小心地往前挪，害怕路上的小水沟，甚至路上的枯树枝。再也没有了她给村里老年人送过年饺子时脚步敏捷的影子，也没有了她半夜拉着一车萝卜上坡下坡时的强健。

我从母亲那儿继承最多的德行也许就是老实。母亲住院后，我在学校那缺少人情、像狼眼一样闪烁着蓝莹莹光亮的制度前头脑麻木，不敢请假，只能等到傍晚时陪伴母亲一会。陪母亲散散步。当我的孝心被重锤敲击得支离破碎、双眼蓄满歉意的泪水出现在她面前时，她用微弱的声音反而安慰我说：“我不要紧，你刚到一个新的学校，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。就不要老往医院跑。”母亲已经八十多岁，内心里一定特别希望她的儿子陪她，但仍改不了她“老实”的秉性，依然用她奉行了一辈子的人生哲学来束缚她儿子的孝心。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。耳边响起她常说的话：“吃亏人常在。”似乎是她也知道老实人会经常吃亏，所以才用“人常在”这个理由来安慰她曾觉得有些冤屈的心，教育她的子女要做就做老实人。

愿老实了一辈子的母亲长寿安康。愿她“老实”的人生哲学能让更多的人奉为行为准则。

编辑： 杨宁   责任编辑：李瑾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