杂庸堂和壮悔堂

归德才子侯方域先后有两座读书楼。起先的一座名为杂庸堂，然而后来却不用了，毅然“别构一室，名曰壮悔”。他为什么要这样呢？其中含义实在发人深省。

侯方域在《壮悔堂记》中说：我曾经有一座读书楼，名叫杂庸堂。有人说：“过去司马相如在成都卖酒，亲自洗刷酒器，和平常的酒保混在一起干活，你为什么也效法他，为自己的读书楼题这样一个名字呢？”我说：“以我之见，这世界上的东西都是很平庸的，就是你也是一样。我不能不举足走出我的书房，也不能让我的书房中没有像你这样平常的人。我又怎么能不和杂庸的事物相处呢……”唉，君子自处要谦虚，对待别人要恭敬，这就是培养德行。何况像我这样在少年时代就遇上了东林党和阉党激烈斗争，因为是东林党派的子弟而遭受阉党迫害？李自成攻陷北京，崇祯皇帝吊死煤山，清兵入关打败了李自成，国家南迁，为了抗清，自己在明军中效力，但却是那样的傲视群雄，所以一生坎坷跌宕，几次险遭杀身之祸呀！这难道不是我的不幸吗？有一天，我忽然想起这些，伤心了好久，以后吃饭、睡觉时，这些事都在我脑子里盘绕。我精神上的创伤引发了我沉痛的思考，才知道我这辈子值得后悔的事太多，不仅是为杂庸堂起名啊！于是，我急忙在杂庸堂旁边又盖了一座书房，起名字为“壮悔堂”。古人把到了三十岁的人称为壮年，我现在已经三十有五岁了啊！咿呀，到了古人已经学成行立的年纪，我才刚刚知道有一点点后悔自怨，未来的日子还有多少呢！然而我又安慰自己：“人至老死不知后悔的，不也多的是吗？在壮年之时如果能真的回心转意，益处也多的是，就怕自己不能悔悟啊！要是知过而真能在心中自省，君子也会称赏的。那么，杂庸堂要毁掉吗？不！我将把它翻修如新，让它时时提醒我，我以往的过错太多了！

侯方域有什么过错？他才气纵横四海，而且一心为明朝效力，壮志凌云，二十二岁就试南京，携友登金山，俯仰慷慨，有“极目神州，舍我谁济”之叹。宋荦也在《雪苑五哀诗·侯朝宗》一诗写道：“朝宗（侯方域字）天人姿，才大不可囿。文起八代衰，所遇屡颠覆。当其弱冠日，英名振华胄。落笔五岳摇，十指写难副。”但在当时黑暗的朝政面前，他太不识时务，高估了自己。南京应试，他“举第三人”，但他在考卷中直言不讳地批评了朝廷。所以放榜之前一夕，副考对正考说：“这位考生如凭此策入彀，我们这些人是要获罪的。”本房廖公国遴深以为侯方域有真才实学，见地灼真，应该成为国家栋梁，因此不顾一切为侯方域力争说：“如果因为录取了此人要对我们这些人降罪，本房愿一人承担。”但正考是一个老诚谙练的人，权衡良久说：“录中了他，我们获罪，不过是降级罚薪而已。至于这位考生就不是这样简单了（只怕会有性命之忧），不取他其实正是保全他。”结果侯方域落榜。实在说，当时像侯方域这样的人才是少有的。徐邻唐慨叹说：“今读其策（侯方域的策论），岂让刘蒉，千载一辙，良可叹也。”主考们也未必没有这种看法，只是怕朝廷容不得，将他置于榜外是迫于无奈。这就是当时的政治。有道是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。专以时务而权衡利弊者可否算得真正的“俊杰”暂且不论，而像侯方域这样不识时务的人，碰壁当然是不二的下场。这是明朝给侯方域这个正直知识分子的棒喝。

《侯方域年谱》载：“顺治八年辛卯，公三十四岁。当事欲案治公，以及于司徒公者，有司趋同，应省试。方解。”由此看，他的应试是被迫的。贾开宗《本传》说：“辛卯举豫省第一人，有忌之者，复斥不录。”

侯方域闱中所作五篇策论，对清朝作了真诚的建议。高阳先生在《明末四公子》中说：“这五篇煌煌大文，确实下过功夫，既非一味颂圣，虚与委蛇，更未故违功令，意在被摈。如说并无用世之志，或者对满清仍持反感，实在用不着这样大卖气力。”此次应试后，侯方域被指责为欲要“二事”的变节人，侯方域痛悔失足，抑郁自恨。想起自己应南京己卯科乡试落第后回乡，李香君送他到桃叶渡，嘱咐他不要做学不补行的蔡邕，而自己如今却应了清人的乡试。他在《四忆堂记》中说：“忆之，忆之，所以悔也。”其实，清政府逼他们应试，只是政治宣传的需要，以此在表面上说明清政府对明朝遗民的宽大，并非真心要用他。

侯方域后悔自己上了当。到这时他才彻底明白，自己不是搞政治的料，壮而悔之，专心读书著文，成了著名的散文家。